11.7 立冬｜黑死病与全球大分流：疫病如何导致了欧洲的外扩与崛起？
人们常常将近现代欧洲的崛起归功于一系列伟大的思想运动：15世纪的文艺复兴、16世纪的宗教改革、17世纪的科学革命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这一系列思想活动促成了一系列优秀文化特征和良性的制度的出现，使得学者们在研究欧洲崛起的历史时常常归功于欧洲的“内在品质”，包括文化（核心家庭、个人主义、好奇心和创造力）以及制度（强大的集权国家、稳定的法律、代议制议会和自由的市场）。这种归因蕴含了对欧洲本质优越性的假设，而掩盖了对历史中的偶然事件的讨论。
黑死病（the Black Death），作为一场席卷了欧洲大部分地区的瘟疫，给中世纪的人们带来无数痛苦与灾难。但历史的悖论在于，这场后来被定性为鼠疫的浩劫，虽然几乎腰斩了西欧的人口数量，但该时期也见证了欧洲的全球扩张以及科技进步。为何如此？历史中的偶然，比如黑死病，如何与欧洲的地理扩张和经济增长相互作用？欧洲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大分流”是其原因还是结果？
在新书 The World the Plague Made: The Black Death and the Rise of Europe 中，牛津大学帝国和联邦历史系的教授、牛津全球历史中心的创始人之一 James Belich 试图将黑死病以及其他一些变量带入这场历史讨论，Belich 教授书写了一部以“黑死病”为中心的全球史，从这个历史中的“偶然事件”中，对欧洲的全球扩张与技术革命描绘出了新的因果链条。
历史上的“黑死病”
1345年，一场可怕的瘟疫从欧洲蔓延开来。就人口比例而言，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灾难。它首先出现在黑海/伏尔加地区，1347年开始扩散到整个地中海，于1348年席卷北欧，并于1353年左右达到俄国的一些地区。
这场劫难被人们称为“大死亡”（Great Death）、“大瘟疫”（The Great Plague），后来被称为“黑死病”（The Black Death）。记录历史的人们很难不去描述它，但它的可怕程度及其带来的恐怖却难以用言语描述。这种疾病极具杀伤力，感染者可能在一两天内离世。普遍而言，人们从感染（出现症状）到死亡，一般只有一周的时间。
感染者痛苦地等待死神的来临。他们的亲人会因为害怕自己被感染而离他们而去；有些年轻的父母撒手人寰，而嗷嗷待哺的婴儿在吮吸了母亲的乳汁后也随即死去。根据当时的历史记录，医务人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然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文艺复兴早期的学者和诗人弗兰齐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写道：“我们过去所持有的希望，与我们的朋友一起被埋葬了。1348年留给我们的是孤独和失落。它夺走了我们的财富，曾经的富足无法在印度洋、里海或喀尔巴阡海重现。这是永久且无法挽回的损失，是无法治愈的创伤与死亡。仅存的安慰是：我们都将跟随前人而去。
图源：Unsplash
现代人对于这段历史充满了想象与误解。而最新的历史发现可以纠正我们对黑死病的四个误区。
瘟疫的病理学归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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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有关疫情病理学的追溯。20世纪的大多数专家认为黑死病的学称是淋巴腺鼠疫，由鼠疫杆菌引起，通常只感染野生啮齿动物。而在2001年到2011年间，黑死病是淋巴腺鼠疫的观点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但如今的科学已经回归到了之前的观点，并证明了中世纪的黑死病是历史上三次已知的淋巴腺鼠疫“大流行”（pandemic）中的第二次。“大流行”，在学理层面指的是单一病因引起的大规模流行病，但在通常的用法中，它常指代在一个大范围内一系列瘟疫的流行。
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鼠疫大流行与地方性的暴发区分开来——后者不管是在历史中，还是在现代都相当常见。而前者则相反。历史上已知的第一次鼠疫“大流行”是中世纪早期的“查士丁尼瘟疫”（Plague of Justinian），出现在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在任期间。这次疫情的影响区域与中世纪晚期黑死病席卷的地区几乎相同，只是时间上更早，它出现在541年，比黑死病早了800年。这次疫情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世纪。始于1345年的黑死病则持续了三个多世纪，总共发生了约30次的大规模暴发。第三次鼠疫流行，从1894年的中国东南部开始蔓延到了当时有人居住的各个大陆，并从1924年开始衰落。人们从第三次鼠疫大流行中获得了关于鼠疫的更多信息，但这次大流行比前两次短得多，虽然其辐射范围更广，但致死率却低得多。因此，人类历史上的第二次鼠疫大流行，即黑死病疫情，是一个罕见的历史事件。
黑死病的实际致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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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黑死病的第二个认知误区在于它的死亡率。第一波疫情（1346-1353）带走了西欧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口。许多学者觉得这个数字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在近代出现的第三次鼠疫大流行中，即便是在疫情最严重的地区，致死率也没有超过3%。然而，新的证据表明，黑死病真正的死亡率更接近50%：仅在第一波疫情冲击下，西欧人口就减少了一半。死亡率是三分之一还是二分之一，对人类历史有何影响？在本书作者看来，对黑死病死亡率的讨论很重要。因为人类是有弹性的，而且幸存的人数对人类发展很重要。如果当时社会收入下降了40%，而30%的人死亡，那么活着的人就会面临资源匮乏的问题。而如果死亡人数过半，存活下来的人就会有着适度的资源存余。疫病冲击后的欧洲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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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需要纠正的对于黑死病的认知，是人口数量恢复的时间。研究发现，在黑死病疫情下，除了第一波对人们的冲击较大外，后来几波的传播范围和致死率都没有第一波严重。直到最近，人们都认为当时社会恢复得非常迅速，人口从1400年开始到1500年，就已经恢复到了疫情前的数量。但最近的研究表明，黑死病下人口数量恢复的时间比以前所认为的更长，直到1600年才完全恢复。而在英格兰，在疫情冲击的275年后，直到1625年才恢复了疫情前的人口数。因此，15世纪的西欧，其人口仍只有其“正常状态”下的一半。然而，15世纪也正是西欧全球扩张开始的时期。黑死病与全球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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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欧洲？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地区会在后来称霸全球？1400年，西欧人控制着地球表面约5%的面积。而到了1800年，西欧人的管辖范围扩张到了约35%。1900年，则达到了80%。诚然，领土只是一个粗略的衡量标准，可能夸大了欧洲的实际控制范围。但即使是在1550年，当时西欧并未恢复到疫情之前的人口，欧洲人仍控制了南美洲最丰富的金矿，并开始在美洲其他地区定居。他们也是撒哈拉以南非洲黄金和奴隶贸易，以及印度洋活跃的商业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他们的影响范围甚至逐渐延伸到中国。这种人口减少与成功扩张之间的奇特结合形成了黑死病的一大历史悖论。始于15世纪、最终形成19世纪全球霸权的地理扩张，只是欧洲与其他地区“大分化”的一半结果。另一半是经济发展，欧洲在十八世纪后期达到工业化的顶峰。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公元900年至1300年），中国和印度才是全球的经济领先者。欧洲在何时赶超了它们？在这一点上史学家存在争议。而在本书中，作者为后瘟疫时代（1350-1500年）提供了一个案例，指出了黑死病的另一历史悖论：在欧洲，伴随着疫病而来的是经济与技术的进步。
这个悖论指向了第四个认知争议。许多权威人士仍然认为，黑死病在14世纪也散布至了印度和中国，以及欧洲的其他临近地区。但作者在本书的第一部分表明，事实可能并非如此。黑死病也许与历史上的大分流有关。或许西欧在近代崛起的原因之一，恰恰是看似邪恶的鼠疫杆菌。
“为什么是欧洲？”
为什么欧洲的势力在近代扩张到全球？这个问题一直是学界长盛不衰的问题。当下主流历史学家已经不再信奉欧洲的自我崇拜，以及政治、外交等自诩崇高的历史，很多史学家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沉默的欧洲大多数人的历史，以揭露历史的多层主体，以及欧洲以外广大社会的能动性和特殊性。尽管有诸多尝试，但人们也可能会认为，寻求“真实的历史”是一种谵妄，在历史书写背后，并不存在历史的实体。要完全准确地重建历史并完全超越欧洲中心主义是不可能的。但在本书作者看来，这些考虑固然重要，但不是我们逃避研究的理由。我们需要避免观点的过于简化，但可以将观点放置于历史情境中进行比较，进而揭示新的复杂性。史学研究者需要直面历史中的混乱部分，也就是所谓的偶然性的历史（contingent history）。
在历史学界，对于欧洲近代崛起、欧洲帝国主义的起因已经有了很多解释，除了早已过时的种族优势论，近来还出现了很多貌似合理的推论：欧洲人的冒险精神和福音主义；部署过剩的欧洲劳动力或资本的迫切需要；现代技术的出现强化了长期存在的扩张主义野心；现代欧洲国家背后的帝国竞争体系……大多数研究都集中关注1860-1914年的“高度帝国主义”（high imperialism）时代，或者是1783-1914年之间漫长的十九世纪，因为这个时期见证了帝国对其他社会的征服、欧洲人在殖民地的定居，以及大规模跨国贸易的激增。
但这些过程都是建立在欧洲长达几个世纪的蓄力之上的，其起源还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
在本书中，Belich 虽然不认为瘟疫是这个因果关系链条中的主导，但他认为对疫病的忽视是史学研究中一大的缺失。这个视角的加入为历史的整体解释带来了新的曙光。在本书中，作者第一次在欧洲中世纪的瘟疫及其扩张之间找到了合理的因果关系，并进行了验证。
基于多种史料，Belich 论证到：黑死病为欧洲的扩张和经济增长提供了手段和动机。劳动力短缺使得人们更迫切地使用非人力资源，比如水力、风力、火药和牲畜。在黑死病之后，欧洲牲畜的人均拥有量立刻翻了一番。更多精良的水力轧棉机、绞丝机、金属精炼锤和鼓风炉出现。而农业劳动力也获得了更多助力，眼镜、窗玻璃、油灯、蜡烛的出现与普及改善了人们的用光条件。钢铁盔甲和全钢剑以及更多的枪支（包括手枪）加强了军事势力。这些技术，一部分是由于应对疫病的压力推动的，一些则是由疫病催生的。比如机械化印刷，就是为了节省劳动力。再比如一种三桅、装备齐全的大船，也是在疫病压力下出现的。虽然这些技术的出现不会必然导致工业化，毕竟大部分技术在1500到1800年间只是保持了稳定的发展。但这些确实为欧洲创造了扩张的基础设施，让西欧更容易获得世界其他地区的资源。1350-1500年早期瘟疫时代的西欧（图源：本书）
与文化、制度、历史人物等因素一样，疫病在1350年后的全球历史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与其他历史变量相互交织、相互影响。人们常认为人类应该创造自己的历史，而对自然力会限制人类能动性的想法感到不适。诚然，历史现象有多种原因，自然灾害或者突然的气候变化并不是复杂问题的唯一解释。但黑死病与其他灾难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仅使欧洲人口数量减半，也使得幸存者的人均可支配资源翻了一番。疫病颠覆了劳动力和资本之间的平衡，也颠覆了人与商品和资源之间的平衡，它让幸存者中的普通人品尝到了物质上更美好的生活，也让他们走向了一条外扩之路。PUP内容推荐
The World the Plague Made: The Black Death and the Rise of Europe
本书章节目录
导言：瘟疫悖论
Introduction: Plague Paradoxes
序言：全球化的欧洲
Prologue: Globalising Europe
1. 反思全球化和全球分流
Rethinking Globalisation and Divergence
2. 畜牧业革命
The Equine Revolution
3. 超级作物与手工艺发展
Super-Crops, Super-Crafts
4. 欧洲重建
Re-setting Europe
第一部分：神秘的瘟疫
A PLAGUE OF MYSTERIES
一、黑死病和瘟疫时代
The Black Death and the Plague Era
1. 黑死病
The Black Death
2. 带来死亡
Bringing in the Dead
3. 黑死病在何处
Where Was the Black Death?
4. 黑死病时代
The Plague Era
二、黑死病的起因与发展
The Origins and Dynamics of the Black Death
1. 瘟疫之前的历史
Plague Prehistory
2. 蒙古人和土拨鼠，沙鼠和骆驼
Mongols and Marmots versus Gerbils and Camels
3. 试验的老鼠
Rats on Trial
4. 免疫力与抵抗力
Immunity and Resistance
5. 瘟疫的结束
Plague’s Endings
第二部分：西欧的瘟疫和扩张主义
PLAGUE AND EXPANSIONISM IN WESTERN EUROPE
三、黄金时代？ 早期瘟疫时代的经济与社会
A Golden Age? Economy and Society in the Early Plague Era
1. 受困扰的经济
A Plagued Economy
2. 谁的黄金时代？
A Golden Age for Whom?
3. 大规模消费？
Mass Consumption?
四、扩张的贸易
Expansive Trades
1. 北方狩猎贸易
The Northern Hunt Trades
2. 南方贸易：糖，香料，丝绸与奴隶
Southern Trades: Sugar, Spice, Silk—and Slaves
五、瘟疫革命？
Plague Revolutions?
1. 中世纪晚期的工业革命？
A Late Medieval Industrial Revolution?
2. 印刷革命和手写过渡
The Print Revolution and the Scribal Transition
3. 火药革命？
A Gunpowder Revolution?
六、扩展劳动力：卡斯塔、种族化的母亲、廉价男性劳动力
Expansive Labour: Castas, Race Mothers, and Disposable Males
1. 种族与再生产
Race and Reproduction
2. 种族母亲和定居者的分歧
Race Mothers and the Settler Divergence
3. “一次性男性”：欧洲“船员文化”
Disposable Males: European “Crew Culture”
七、 州、州际与欧洲扩张
States, Interstates, and the European Expansion Kit
1. 战争国家
Warfare States
2. 跨国主义与国际关系网络的转变
Transnationalisms, Networks, and Shape-Shifters
3. 西欧扩张
The Western European Expansion Kit
第三部分：西欧，还是西欧亚？
WESTERN EUROPE OR WEST EURASIA?
八、瘟疫对南方穆斯林世界的影响
Plague’s Impact in the Muslim South
1. 马穆鲁克帝国和马格里布
The Mamluk Empire and the Maghreb
2. 奥斯曼帝国的心脏：巴尔干半岛和安纳托利亚
Ottoman Heartlands: The Balkans and Anatolia
3. 大波斯地区
Greater Persia
4. 共享革命？
Shared Revolutions?
九、近代早期明朝与穆斯林的全球化
Early Modern Ming-Muslim Globalisation
1. 早期现代穆斯林的商业扩张
Early Modern Muslim Mercantile Expansion
2. 中国外扩
Chinese Outreach
3. 东南亚的合资企业
Joint Ventures in Southeast Asia
十、盘根错节的帝国：热那亚悖论和伊比利亚扩张
Entwined Empires: The Genoese Paradox and Iberian Expansion
1. 热那亚帝国主义
Genoese Imperialisms
2. 热那亚瘟疫的回应：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
Genoese Plague Responses: The Origin of Modern Capitalism?
3. 伊比利亚的纠葛：葡萄牙
Iberian Entanglements: Portugal
4. 伊比利亚的纠葛：西班牙
Iberian Entanglements: Spain
十一、奥斯曼人和大分流
The Ottomans and the Great Diversion
1. 恢复状态
The Recovery State
2. 奥斯曼帝国的城市殖民和奴隶制
Ottoman Urban Colonisation and Slavery
3. 奥斯曼帝国和西欧亚大陆以外的扩张
The Ottomans and Expansion beyond West Eurasia
十二、荷兰难题和东欧的动员
The Dutch Puzzle and the Mobilisation of Eastern Europe
1. 瘟疫与东欧帝国
Plague and Empire in Eastern Europe
2. 瘟疫、制度和荷兰的崛起
Plague, Institutions, and the Rise of Holland
3. 荷兰扩张
Dutch Expansion
4. 阿姆斯特丹帝国
Amsterdam’s Empires
十三、穆斯林殖民帝国
Muslim Colonial Empires
1. 摩洛哥殖民帝国
The Moroccan Colonial Empire
2. 阿曼殖民帝国
The Omani Colonial Empire
3. 莫卧儿王朝:一个西欧亚殖民帝国？
The Mughals: A West Eurasian Colonial Empire?
十四、瘟疫与俄国扩张
Plague and Russian Expansion
1. 诺夫哥罗德： “水路罗马”
Novgorod: “Rome of the Waterways”
2. 莫斯科大公国的扩张
Muscovite Expansion to 1500
3. 杂糅以及草原上的帝国
Hybridity and Empire on the Steppes
4. 1390-1800年间西伯利亚的贸易、定居和狩猎
Trade, Settlement, and Hunting in Siberia, 1390–1800
5. 俄国、中国和全球狩猎
Russia, China, and Global Hunting
第四部分：扩张、工业和帝国
EXPANSION, INDUSTRY, AND EMPIRE
十五、帝国？ 什么帝国？19世纪前的欧洲扩张
Empire? What Empire? European Expansion to 1800
1. 非洲
Africans
2. 美洲
The Americas
3. 印度
India
4. 中国
China’s World
5. 盘根交错的帝国
Entwined Empires
十六、疫情下的不列颠
Plaguing Britain
1. 英格兰的瘟疫时代
England’s Plague Era
2. 奇特的机构？
Peculiar Institutions?
3. 伦敦帝国
London’s Empires
4. 边缘的边缘
Peripheral Peripheries?
5. 从兰开夏郡到孟加拉
Transposing Lancashire and Bengal
结论
Concl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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